58岁,独居无孩,风华正茂|腾讯新闻谷雨影像
清晨,被雨声叫醒,从古雅的方桌到暖黄的台灯都让人感到宁静。灯后那架精致的屏风是从日本淘的,只花了一百块钱。小花园的绿意从屏风后面蔓延开来,一小盆淡粉的飘香藤缀在其中。这两年,北京的雨水格外多,滴滴答答地打在芭蕉上,叶静恍然,像是回到了江南。
57岁这一年,北京电影学院的退休教授叶静搬进了新家。新家满载朋友对她的情谊,装修设计由好朋友包揽操办,她甚至没有为新屋买过一颗钉子。叶静一个人住进大房子,不想过得太清寂,另一位艺术家朋友便欣然为她设计制作了热烈的玻璃装饰。叶静不弹琴,但常常来聚的朋友们喜欢,那架钢琴便是他们集资送她的。
家具都是旧的,她用惯了,朋友设计前,她就嘱咐过这一条。家具搬进来,带着她的气息,一切浑然天成。
叶静爱养花,没有名贵的种类,栀子、竹节海棠、昙花,诸如此类,便宜,好养活,美。先水培出根,再找盆栽种,时时浇水、施肥,看顾到现在,有的花已经开到“重孙子辈”,朋友都叫她“绿手指”,养什么活什么。露台慢慢就变成了花园。闲暇时,叶静就坐在窗前,视线掠过露台,看远处的鸽群,“能看半天”。
“一个人住,房子不能太空。”植物与叶静互相陪伴。“它们需要我们的二氧化碳,因为每天浇水,你也不会觉得我们家干。”天冷时,叶静把露台上的朋友们都挪进屋,室内空间很快就被填得满满当当。“我以前也不会养花,年龄大了,心就会静一点,看它们哪天缺水了,就知道要给它浇一点。”前几天,有几盆花被阿姨搬出去晒太阳,降温时给冻着了,意识到“不对”,叶静赶忙去“抢救”,没来得及,新发的叶子给冻焦了,“只能剪掉”,说起来,叶静很是心疼。
“植物是最有情有义的。有的花,养一年,就给它浇水,到了十一月它就给你开花,有个词叫‘如约而至’,到时候了,它就来了。”叶静感慨。她常出门,养不了小猫小狗,就养植物,时间久了,也变成牵挂,出去几天,回来就觉得叶子不如自己在家的时候娇嫩。“植物也有生命,你也会特别惦念它。”
腾讯独播纪录片《她在家》拍摄那天,窗外飘起大雪。“一朵一朵的雪,真美。”叶静感恩,“人生永远就是感恩,我都到这个年龄了,不管什么季节,都还是美好,冬天有冬天的美,秋天有秋天的美,四季轮回,哪里不美?”
对叶静来说,审美是人生顶要紧的事。一个人生活久了,什么困难都能解决,但偶尔碰上那种极度美好的时刻,她会有些出神:“一个人的生活,最难的可能是现在这种特别高兴的时刻,你不知道跟谁分享。”
看到美好的事物,她就拍下照片和视频,把它们剪辑出来,配上音乐,发到自己的视频号、朋友圈。赞赏如潮水般涌来,“你发现一大堆人跟你呼应”。那种小小的遗憾很快会被活泼泼的生趣消释。
退休后的第三年,叶静忙碌得不得了。要去北大上课,要做制片人、前端策划,还把摄影爱好变成了另一项专业,专门开了一门网课,教大家跟着电影学摄影。好朋友常常打趣她:“叶静自从退休后,开始正式工作了。”
叶静从小在南京长大。1981年,她考入一所专科学校,原本的专业是数学。毕业后,她在安徽做过一段时间公务员。命运因为一次出差而分岔,在深圳,她第一次见识到现代化城市的摩天大楼,一周内,她收到三份工作offer,便果决地辞掉体制内很快就要升职的稳定工作,到了深圳。
那时,在深圳的生活要求人“一天到晚做生意”,叶静知道那并不适合自己,便又和好友一起到了北京,朋友考上广院的研究生,她则先到北京电影学院专升本,后又在34岁那一年,顺利成为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技术专业的第一届研究生,此后,她留校、任教,“钉”进电影学院宽松的环境里。
叶静一直知道,自己是“人生的狡猾者”,不太较劲,“遇到石头就绕过来走,一定不会去撞”。但有了更多的人生阅历后,她要求自己“干一点笨事”。
最早是跑步。那并非她本意,是学生以“拍秋天”为名把她“骗”到奥林匹克森林公园。“这是中国最好的跑步教练。”到了奥森,学生把她的相机摘下来,把她交给陌生的教练。那一次,她在不知不觉中跑完了5公里。为了激励她坚持下去,朋友跟她打赌:“叶静,如果你能坚持跑一年,我就给你5000块钱。”她坚持下来,很快跑到了1000公里。“只要有一个目标,不要老想几公里。”叶静说。
类似的尝试越来越多,她开始跟朋友学习跳舞,以觉知自己的身体。56岁那年,她还开始学英语。学到现在,她相信疫情后,自己完全可以在不依靠翻译的情况下独自出国。
“人生最难的事就是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地做一些简单重复的事情。”过去的同学不理解她,以为她每天忙忙碌碌是为了赚钱。“人其实特别容易往下滑,其实我是借着跑步、学习这些事,把自己的生命状态提在一个位置上,我可能走不了多高了,但是我希望向上的过程能稍微长一点,我一定会走下坡路的一天,那时我也会很从容地去走,但现在,我觉得我还可以再走高一点。”叶静很少对别人解释,“人生总有得好奇心,我再感受一下。”
见证中国电影市场从50亿元的体量起步,对电影行业,叶静足够了解,退休后,她面向商学院的学生教授《电影的商业》。“这就让我不能放弃了解市场,我还得了解电影,我得去看电影。”她享受授课对她的种种要求。学生喜欢她,三个半小时的课程后,她会因为兴奋向学生透露“今天是我58岁的生日”,学生们在群里刷屏祝她生日快乐,这样的时刻,她总是十分幸福。
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踏实做事,“以前不懂得坚持”。叶静乐于把自己的人生体悟分享给学生。喜欢做研究的学生因为读博找她,提交了详细的研究计划。但考博竞争激烈,叶静直言不讳:“今年肯定考不上,但你喜欢做研究,就继续写。做研究你可以自己解决,但读博士,要求得别人同意。等你考上,论文也快写完了。”
“人年轻的时候,总是向外求。但向外如果求不得,一定要向内,当你向内求自己的时候,只要能战胜自己,这个世界都不在你的话下,你一定什么都能做得到。”这是叶静退休后的体悟,“才懂这个,太老了,还是有点可惜,这是最大的遗憾。”
叶静身上没有那种沉重的年龄感。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诺兰的电影,由她自己刻意将时序打乱。“我现在很想把58岁到68岁的时段当成18岁到28岁来过。我没有太多负担,就可以把那时没有做的事弥补一下,人生本来就太短暂了,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结果。”叶静说。
叶静曾有一段在2007年结束的婚姻。她一度想要领养一个孩子,但机缘不够,便放下了。被问起没有子女是否遗憾,她非常坦然:“当然遗憾。”
她不是绝对的独身主义者,也不会高声宣扬“独身就是最佳的人生状态”。同学朋友里,有些年轻时“两口子天天吵架”,吵到老了,还会互相照顾,看到这样的人生,叶静也会羡慕。但这不妨碍她对自己的人生选择的笃定。
“婚姻实际上是一种忍让和坚持,既然我没有在那个问题上坚持,选择了现在的状态,我就应该好好过。”对叶静来说,另一种人生选择的图景如今已经被她“基本关闭”。她不会把自己的时间用在思考“该找个对象”上。她有自己“打开的地方”,在这些地方,她要求自己尽量做好。
与学生、与朋友,叶静都能建立起真正亲密的关系。朋友会把房子买到她所在的小区。学生黏她,乐意跟她待在一起,而她呢,甚至为学生保留着十几年前写给喜欢的女孩子的情书。
叶静常常怀念她在电影学院非常尊重的屠明非老师。屠老师的专业是摄影,是优秀的女性摄影师,同事和学生敬畏她,拜访她总要提前约好时间,否则会被她教训。2019年9月,叶静曾和屠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一起去看望她。那天,屠老师一反常态地留他们聊天到很晚,还为叶静拍了一张照片,拍完她笑着跟叶静说:“不像你。”叶静想,屠老师今天也不像她啊,她从不让人看出她的寂寞,可那天,叶静忽而觉得,屠老师是个老人了。
后来,屠老师开始谢绝一切拜访请求,陆续发短信告知亲友自己将住进康养医院,没有精力再回复消息。屠老师病逝的消息很快传来,按照她的嘱咐,她不要追悼会,不要留骨灰。事后,大家才知道,屠老师花了两年时间面对癌症、准备后事,朋友从意大利带回来送给她的铜制书签,她也还回去留作纪念。“她把一切都处理得干干净净的,从容地走了,她是我的榜样。”叶静说。屠老师走后,叶静收到出版社寄来的书,“有一天看到她的书,弄懂了一个事儿,我就好感动,有的人都走了,她的东西、她的精神世界还在跟你交流,你还能继续跟他学东西。”
叶静不想停下来,时代的飞速变化没有使她茫然无措,相反,她从新事物中感受到了蓬勃的生命力和无尽的乐趣。她常常想起戴锦华老师分享的经验:想学什么,课上就讲什么,因为要讲课,就必须得保持学习,输出后,知识才是自己的。
鲍勃·迪伦写过:“昔日我曾如此苍老,但我如今风华正茂。”叶静觉得,那正是自己当下的写照。
又是一个春天。叶静说,每到春天,老树“歘”地长出一树新叶,那种“灿烂得不得了”的力量,都会让她对“年老”和“年轻”有新的认识。
36年前,好友曾写信赠给叶静一首小诗:
当有一天,
你不再年轻,
幻想成为一棵树的时候,
请抬起头,
我就在你的对岸——
是一棵柳。
36年倏忽而过,回想起来,叶静觉得不真实:“我以为才过了24年呢。”她特意到邮局,找到一模一样的邮票,那封信里,她写:
真的成了一棵树,
却羡慕对岸的鸟,
于是每年长一身的翅膀,
欲飞,
树越长越高,
永远满枝新叶,
一如年少。